梁青被人揍了,我赶过去时,他正瘫在路边的长椅上喝冰啤酒。头顶上,“大栅栏”三个大字,在路灯的笼罩下,半明半暗。
“人呢?”
梁青肿着左脸,扭过头朝着一家饭店“诺”了一声。
我拽起他:“走,跟我进去。”
他垂下头,木木地说:“算了,一对一,他伤的也不轻。”
“都这时候了还讲江湖道义,这次又是替人强出头吧?”
他拿起另一瓶酒,用后槽牙撬开瓶盖,递给我:“不说这个了,来,喝酒。”
我接过酒坐下,闷了一口说:“以后别这样了,还真拿自个儿当鲁智深呢?饭店的活儿黄了吧?怎么着,去我那儿?”
他没吭声,一双醉眼盯着路过的人群,半晌才说:“老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步行街吗?”
我愣了一下,他接着说:“这步行街呐,不让车子过,人人走路,人人平等,哪他妈像大马路,一条隔离带硬是把行人和汽车隔开,就像他妈的一张网,分开了穷人和富人。”
我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又瞅了瞅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空酒瓶子:“喝了几瓶?”
“我没醉。”
我搀起他:“走,今晚睡我那儿。”
他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等一下。”
接着掏出手机,半蹲下来,“咔”得拍了一张照片,自言自语道:“真美,这儿真美,北京是好,可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随后又从包里翻出几张百元钞票,红赤赤的惹人注目,用力甩了甩笑说道:“瞧瞧,我也不亏,四百,哈哈,工伤,算工伤。”
要说起来,我还真挺羡慕梁青的。梁青有自己的梦想。梦想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从没想过。不像我,身无一技之长,除了傻戳在那儿给人当保安,或者干点儿其它的体力活,别的都不会,活的浑浑噩噩。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以后一定要办一个个人影展。有一次在外面吃饭,梁青忽然问我,你认识肖全吗?我以为是新来的工友,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是谁,摇了摇头。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崭新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我们这一代。一旁署名,肖全。他两眼放光,手反复摸着书说,一大早我就排队去抢了,还好抢到了。我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上边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一些人。他说,我也想拍照片,不过我不想拍名人,我想拍咱们这些人。对了,老樊,周末陪我去“798”逛逛吧。
隔天一早,小山东把我摇醒:
“樊哥,恁昨天咋回来那么晚,还带回个老乡,喝酒去了?”
我瞅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梁青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来咱这屋的都是老乡。”
小山东憨憨地笑了:“樊哥,恁真会说话。”
屋里的脚臭味混杂着浓浓的烟气,熏得我酒气直涌上喉咙。想到梁青还没落脚的差事,总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我找到保安队长老齐,托他帮忙给梁青安排个位子。老齐面露难色,说咱们的人手够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烟,低声说,帮帮忙。
梁青换上了保安服,肩宽背阔,一身笔挺,像一个纳粹尉官。小山东呢?由于年龄尚小,个头也小,最小号的衣服套在身上,也宽大的像一只麻袋。我笑着打趣道,一个盖世太保头子,一个小炉匠栾平。
我向老齐讨到一件肥差事,是去一条旧厂街维持治安。一共四个人,除了我和梁青外,还有小山东、小山东的老乡老杨。旧厂街的很多废弃老厂子正面临拆除,推土机、起重机每天在街面上跑,整日都是瓦砾遍地,烟尘弥散。说好听点儿,是要我们过来维持治安,其实谁都知道,哪有什么可维持的?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街边和商铺小贩、邻里街坊扯闲篇,抽烟,等天黑。一个住在这里几十年的老头儿说,这条街在满清那会儿,曾是有名的窑子一条街。小山东插话:“啥叫窑子?”老杨逗他:“你想去吗?想去的话,等结了工资我领你去。”话一出口,惹得众人一阵哄笑。梁青拿着手机边走边拍,不禁向我感叹:“老樊,你看,这儿在几百年前也是繁华的地方,烟花柳巷的,到了现在,你看,推土机一推,有什么区别嘛?”是啊,有什么区别?他讲的道理其实我都懂。
工资发下来了,梁青用攒了好几个月的工钱买了一台照相机。老杨则把大部分钱都打到了家里,只留下了一少部分。小山东呢,执意要请客吃饭,说是感谢这些日子我们对他的照顾。我推辞说,出门在外,赚钱不容易,互相帮忙应该的,请客就不必了。到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只好挑了家价钱便宜的路边烧烤摊子。那天晚上下了工,路灯沿街亮了起来,一溜桌子浩浩荡荡地排开,紧贴着马路牙子。几杯酒下肚,四个人也热络起来。
小山东举着杯子站起来说:“感谢杨叔、樊哥、梁子哥,对俺的照顾,俺干了,恁们随意。”
梁青笑着摆摆手:“这又不是什么庆功会,不用搞的这么客套,随便喝点,随便喝点。”
小山东一下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仰直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杯子见底了。
“哟,好!”我们几个鼓起了掌。
梁青说:“年龄看起来不大,没想到这么能喝。”
小山东抹了抹嘴:“这算啥?这还是啤的,要是白的,俺也能一口气干一杯。”
我笑着说:“梁子,你不知道吧?要说能喝,还是得老杨。”
“对对,还是得杨叔,一顿得干两斤多。”小山东随声附和。
老杨闷闷地说:“现在不行喽,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喽。”
酒到酣处,个个红光满面。梁青把照相机摆出来,抽出挂绳挎到脖子上说:“我给大伙照张相吧,说不定哪天就散伙了,还能留个念想。”
话刚说完,饭桌瞬间陷入沉默。
小山东急了:“俺不想散伙,俺也没啥朋友,俺一直把恁和樊哥还有杨叔当最好的朋友,俺怕以后碰不着恁们这样的好人。”小山东胸脯一挺一挺的,像是吃完了这顿饭,我们就各奔东西。
我和老杨安慰他。我说:“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人呐,总有散的一天,等我们散伙了,你又能认识新的朋友了。”
没想到小山东一下子哭了:“俺不管,俺就要恁们。”
我心里想着,是啊,人这辈子又能碰见几个贴心的人呢?最后我们还是照了相,小山东一脸沮丧,我和老杨一左一右搂着他,高高低低的站成一排,梁青快速地调试着相机,接着按下快门,连拍了好几张。那天晚上,昏暗的路灯、散乱的酒桌,还有小山东的沮丧、我和老杨的笑容,一并全都收容在这台尺方的相机中,好像念想这玩意儿,就得拿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装着,才会让人心安。
半个多月后,我们被调到国家大剧院周边巡岗。梁青和我一组,小山东和老杨一组,白天黑夜不停的轮班换岗。我和小山东还有老杨,都对这个决定很苦恼,这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正值三伏天,帽子不能摘,衣服扣也不能解开,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梁青倒是反常的兴奋,不为别的,大剧院周围有一大片水池子,一帮摄影爱好者成天驾着照相机蹲在池子边儿,一蹲就是一天,也不挪地方,梁青借着站岗的空档儿,可以和这些人讨教一些摄影技术。每次到换岗的时候,小山东也不走,让老杨先走,留下来陪我俩聊天。
“梁子哥,恁说这些个人,这么热的天儿,蹲一天,就为了拍照片,傻不傻?”
梁青笑着摸着他的脑袋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为艺术献身,等你以后长大就明白了。”
小山东手托着下巴:“俺还是不明白,恁说他们这不是和咱一样,也相当于站岗吗?”
“那可不一样,你瞧见没有,他们都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遮阳帽、太阳镜、防晒袖全都套上了,咱们呢,大盖帽压得你直冒汗,还不能摘。”
小山东“噗嗤”笑了:“可俺还是不明白,不是说一到夏天,城里人都是在大房子里吹空调吗?那多舒服。哎,恁说,他们是不是和咱一样,也全是外地人?”
梁青伸出手指刮了他一下鼻梁,笑着说:“谁跟你说城里人都是在大房子里吹空调的?”
“杨叔啊,他跟我这么说的。”
“嗯,也不全是这样,有的城里人呢,喜欢在房里吹空调,有的呢,就像天天在这儿看见的,喜欢在外面到处乱跑,其实跟咱们也没什么两样。”
说罢,小山东若有所思地坐在一边,看着梁青继续捣鼓相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每次快到日落的时候,梁青总是先早走一步接替老杨。到了之后,混进水池旁边,没有支架,就用手托着相机,对着夕阳,一蹲就是好大一会儿。没几天的工夫,便和这帮拍照片的人混熟了。刚开始,这群人看着这个身穿保安服的小伙子,手托相机,像个战士托着枪一样半蹲着一动不动,都很诧异,纷纷扭过头来看他。梁青也不尴尬,回过头和他们笑一下,扭回头来继续找角度。
这时一个人上前问话:“小伙子,你也喜欢摄影?”
梁青又回过头来:“是啊,不过这角度可是够难找的。”
那人又说:“这样吧,我呢,也会一些摄影技巧,如果不嫌弃的话,你看,指导你一下?”
梁青高兴地说:“哟,那感情好,求之不得,感谢感谢,怎么称呼您?”
“就叫我老郭吧,显得亲切。”
老郭坐在水池边儿,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去,慢悠悠地说:“其实啊,这些善于利用线条了、注意细节了、尝试慢门拍摄了、找角度了,这些都是基本功,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会留白,跟画画一个道理,也跟做人一个道理,月盈则亏,一定要注意留白,把你想表达又不能表达的深层次的东西放在里边儿,让别人去品。”
梁青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本和笔,唰唰地记在本子上:“老郭,您接着说。”
老郭哈哈地笑出了声:“好啊,小伙子,你倒是挺有准备的。”
后来才知道,老郭原来是一家公司的资深摄影师,而今上了年纪,钱也赚够了,乐知天命,于是干脆辞了工作在家赋闲,过了些日子又觉着放不下一身摄影技术,于是扛着相机在城里四处转悠。老郭愿意教,梁青乐意学,没多长时间,梁青的摄影技术便日臻成熟了。
没多久,梁青的照片在市摄影展上拿奖了,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保安公司都传开了。老齐感叹地说道,没想到,真没想到,咱们这草窠里竟然飞出一只金凤凰。作为朋友的我、小山东和老杨,也自然为他高兴。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工友们全都涌进我们宿舍,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有说梁青马上飞黄腾达的,有说到时候别忘了我们的,有说老樊你也会跟着沾光的,就连平时对梁青拍照片冷嘲热讽的一些人都前来假意恭贺。摄影圈突然冒出这么一颗新星,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把原本以为稳操胜券的一些人都斩落马下,人们议论纷纷,谁呀他是?谁呀?怎么以前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哪来的?人们都四处打听,最后打听出来,原来是老郭的关门弟子,怪不得,难怪。哎不对,老郭怎么收了一个当保安的关门弟子?这临到了了,这不是给他自个儿脸上抹黑吗?难道说是这小子真有门路,保安只是一个幌子?
梁青搬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定了一桌酒菜,给他饯行。
小山东拉着梁青的胳膊说:“梁子哥,俺真舍不得恁走,恁这一走,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再见面。”
梁青搂着他说:“放心吧,会的,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别忘了,咱们是朋友。噢对了。”
梁青转过头,从包里翻出一沓照片,搁在桌上:“这几张呢,是咱们那天晚上吃饭拍的,这些呢,是我前些日子拍的,另外这些呢,是获奖的。我把它们留在这儿,要是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我笑着说:“这是高兴的事儿,别哭丧着脸。”
老杨也端起酒杯,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梁子兄弟有个好前程,咱们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对对,为了梁子的远大前程,干杯。”
自从梁青走了以后,小山东经常坐着发呆。
我挨着他坐下:“想什么呢?”
小山东回过神来,挤出一句:“嗯,樊哥,恁说这人吧,咋样活才叫好?”
“成天在瞎想什么?看你魂不守舍的。”
他低下头抠着裤腿说:“俺就是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像梁子哥那样的,有人说梁子哥太轴,俺觉得他有个性,有想法,活得有劲儿,恁说对不,樊哥。”
我长出了一口气:“是啊,你梁子哥是个人才,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他那样,咱们呐,是俗人,俗人也得吃饭,也得活下去,俗人就该干俗人的事儿,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他仰起头看着我:“俺觉得恁说的不对,俗人也有追求咋个活法的权利,还有,不用等长大,有些道理其实俺现在就明白。”
我有些吃惊,问他:“谁教你说这些话的?老杨?”
他又低下头说:“没人教俺,俺自己琢磨出来的。”
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剧院的屋顶、侧面,外侧的水池边上照旧围着一圈照相机。要是梁青在就好了,我想。
老齐又派了一个工友和我搭档,把我俩调到了大剧院室内站岗。按理说,我应该感到高兴,至少再也不用顶着太阳,整天一身臭汗。可我实在提不起劲儿。我在想,小山东的话有道理,说起来也实在是惭愧,我竟被一个小孩儿给教育了,可我不能连自个儿都骗,那成什么了?
人在那儿站得直挺挺的,脑子里却止不住的瞎琢磨。一群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等走远了,工友叫我:
“哎老樊,老樊,瞅见没,刚才是谁?”
我心不在焉地问:“谁呀?”
他有点儿兴奋:“就那谁,之前上春晚演小品的那个,弹脑瓜儿崩那个,老弹,叫什么来着?噢雷恪生,对就是他。”
搁以前,我肯定也兴奋,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时,手机响了,我转过脸,贴着墙根儿接起,电话里老杨喘着粗气喊着:“快,快来,出大事儿了,小山东让人给捅了。”
“什么?”
到了医院,手术室外围了一群工友,吵吵嚷嚷的,路过的护士大声呵斥,这儿是医院,别吵,要吵到外面吵去。老杨蹲靠在墙边,两只手捂着脸。
“怎么回事,老杨。”
老杨抬头看是我,一脸绝望地说:“追一个抢劫犯,追急了,一刀插在胸上,没救了。”
我一下子懵了,僵在那里。
夜里两点多钟,小山东的尸体被推了出来,一张白布从头盖到脚,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下面没有东西。那天,我到底是怎么回去的,已经不记得了。一路上,我都在想,一个大活人,昨天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给梁青打过电话,声音都在发抖:“小山东走了。”梁青问:“他不干了吗?辞职了?”我哽咽着说:“他走了,人没了。”
骨灰接回来时,瓷罐的外面还是温热的。附带了一副袖珍挽联,上面写着: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
到了宿舍门口,隔着门听,有几个工友在聊天:“还是太年轻,这种事儿管他干嘛?傻不傻啊,这不把命搭进去了?”梁青一脚踹开门:“哪个王八蛋在叽歪,操你妈了个逼的。”屋内的空气瞬间变冷,几个工友面面相觑,一看是梁青,都灰溜溜地出去了。
小山东的事很快过去了,像是海面上翻腾了几朵浪花,没多久又恢复了平静。老杨带着小山东的骨灰和赔偿金回了老家,我呢,也辞了职,整日像一只游魂,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梁青一有空还是会找我喝酒,说来说去,话也越来越少。他说,老樊,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什么呢?我说,大概像你这样,活着有劲儿吧。
几年后,梁青在摄影圈声名鹊起,我经常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他的身影。一天,邮递员给我送了一封信,这年头儿,没想到还有人记起我。我拆开一看,原来是梁青的信,上边儿大意是,他办了一个个人影展,邀请我周末去参观。另外还附带了一张门票。我高兴极了。
周末很快到了,我去到指定的地方。一进门,简洁纯白的大厅、高悬晶黄的吊灯,一下子吸引了我。往里走,每隔几米,便会看到一幅照片,都用褐色的木框裱起,上面是一张张表情各异的人脸,微笑的、严肃的、苦恼的、木讷的。走到大概中间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张足有一人多高的照片,我看到了我和老杨的笑脸,还有小山东沮丧的脸,一旁写着几个大字,作品:朋友。摄于二零一一年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