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大名王明雄，今年是五十又五了，却还在恒水中学的一线教物理。
老头长了一双小眼睛，脸上有些皱纹，头发近看已是斑驳的了，长着约有一米七五的个子，通体不是很壮，可惜在他身前已经挂了一个大而宽的肚子了。
老头平时总是很和蔼，很少插手班级事务，少有呵斥，总是挂着笑脸。有学生违纪，也少有追究，最多的不过是几句夹杂着口音的“国粹”，加之以同样因普通话里突然杀出些本地口音，而使得两字生发出奇妙的三声及二声来的“态度问题”，就算完了。
老头操着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在一线教书30年了，大多数教职工包括主任，都比较的敬重他，虽然说我们的老头常犯些模糊的小错误——如讲题讲错，或是PPT没粘上要讲的试题，又或者是把小Y当了小P——但是用小Y的话来说，老头是相当“巨”的了，毕竟老头在开班会的时候讲讲自己，就把小眼睛眯的更小，大肚子挺的更高：
“想当时，校长见了，还要叫住：‘王明雄！‘，还要请吃饭咧！”
我们的老头如此的显赫，想必是比校长更“巨”的了，可是我们的老头还有些小缺点——或者是，小特点——但是这是不打紧的，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玄德皇叔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巨”的人有些小毛病，也是无可厚非的，如李太白嗜酒，王摩诘有洁癖，而更奇特的嗜好也比比皆是，而我们的老头，也不能免于这一定则。
每当物理自习时，老头坐在讲台上，正在气定神闲地做着物理教案时，忽的闪现出不安的神色，腾的站起身，快步的走到门前，匆匆抓起大衣走出去，而几分钟后，又是一样的气定神闲地踱回来，但这时候，坐在前排的小P便敏锐地嗅到老头身上新增的浓厚新鲜烟草味道了。大抵也是于此，小Y在课间上厕所时，也常见小便池里气定神闲地浮游着几根烟蒂。但是这都无关紧要，我们的老头的癖好已经算微小的了，况且我们的老头这样的“巨”，不免要破些例来才能显现出他的“巨”来哩。
虽说对于我们的“巨”老头来说，他心宽体胖，主任的批评和同事的叽叽喳喳，都算不得什么，可是他的学生倒也开始了。他们不仅常叫他“老头”（不过我想，按纪昀的说法，“老”是万寿无疆，“头”为群龙之首，倒也不算是大不敬），而且叫他“烟哥”，这可就是无法无天了。用老头的话来说，就是“态度问题”，万万要不得的。
可是我们的老头既然这样“巨”，按理说不该在这群毛头小子的口下如此的狼狈，这都是因为我们的老头是谦卑而且宽容的。于是有“态度问题”之流便欺软怕硬地肆意凌辱他，可我们的老头出淤泥而不染，依旧谦卑而且宽容。这谦卑的话，拿例来说：
恒中的早操，在学生们跟着混乱的音乐和哨声昏昏沉沉地跑步时，常是有些班主任会跟着跑。打分的学生见了，便要拿笔在这单子上为这班加上几分。但我们的老头早就看破了这无意义的“形式主义”了，并坚定地同这样的“歪风邪气”在抗争：——于是他从来不跟早操。
可有这样的一天，小Y在同平时一样昏沉之际，突然发现左侧有一个黑色的肚子闯进他的视野来了，小Y吃惊地转过头去——我们的老头，顶着大肚子，吃力地跨着大步，喘着粗气，时跑时停地也在跟操了！可正当小Y感慨于老头的沦陷又感动于老头的毅力时，忽的又看见老头在招手。于是他便顺着他的手心看去——原来是王校长，站在那里，挺着同样的大肚子在观摩跑操！而老头这时候停下来了。于是小Y便恍然大悟：我们的老头并不想使王校长意识到有比他更“巨”的人在这里而难堪，于是屈尊跑了半圈，而后停下来，想必是校长叫住了，请吃饭去了罢。
正因为我们的老头是这样谦卑且宽容的，学生们大抵才能如此的猖獗了。这所谓宽容的一面，前面在我们的老头面对学生们的流言蜚语和违纪现象的时候，也有体现，可是他在这方面尚有更大的成就呢，大概是我们的老头在遍观百家经典之后，发觉这“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更切合物理（即“万物之理”），于是是“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了，平时极少插手班级事务，大部分就交给班长去做的了。唯有不得已的情况，例如上头勒令的班会晚会，或者是其他事务，才现身在我们学生的面前。可这宽容的一面却无形的助长了学生们的气焰了。
例如在一次班会上，老头正在讲台上畅谈他的“人生必做的这四件事”、“成功人士的这十个特质”的“万物之理”。正当老头讲得起兴时，小P突然插科打诨，引得全班都笑起来了。
可是老头不笑。虽说我们的老头是宽容的，可是这确实太过分，竟然置连他这样“巨”的人都敬仰的圣人之理于不顾，要算他人生中第一件令他难堪的事。大概此时他意识到这“口舌是非”的厉害了，于是在笑声慢慢停下去之后，才缓缓地严肃地罚了他一篇检讨。
接着他便说道：
“你们之中现在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打岔‘……’”
学生之中又挤出一阵笑声。因为这“打岔”本是融会了老头那纯正的口音的造物了，于是两个字都生发出奇妙的二声来。所幸我们的老头又沉溺于他的理论了。
我们的老头这样“巨”，自然是有一定的辨别能力的。都说时势造英雄，老头出身的年代，自然是时代的鼎盛期，而现在的时代有些事，自然是缪不可言的了。于是我们的老头便举起“公理”、“正义”的大旗，要把这异端排斥掉了。
恒中的晚饭后，是有一段时间可以给学生看新闻的，其中有时候就会有一些学校组织学生自己做的讲坛，给其他的学生们看。我们的老头以前在这个时间，等到人齐了便飘然而去，想必是飘然地沉浮在厕所的烟雾中了。可是今天或许是出于什么原因“飘然”不得，抑或是我们的老头心血来潮想要看看这每日的学生讲坛都讲些什么，于是也挺起大肚子背着手在那里看。可当天好巧不巧是一个女同学在那里讲“容貌焦虑”了。
“你有没有因为容貌感到自卑心烦意乱？ ”
可是我们的老头看着看着，皱了眉小眼睛挤得更小而皱纹更多。他敏锐地察觉出这“容貌焦虑”里藏着一些“态度问题”了。于是也顾不上“无为无败无执无失”的圣训了，挺着肚子上去把这一段跳过了。
老头回转过身，便看见学生们抬着脸忍着笑看他，于是他明白这是中了学生们的圈套了。如此一来，事情便变成了我们的老头怵了这“容貌焦虑”的理论，是对号入座恼羞成怒，故而公然“打岔”了！
这怎么能怪老头呢？看电视的孩子遇见了不喜欢的节目或者广告，不也是选择换台或者跳过吗？学生们自然都是孩子，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却反过来笑话老头。于此可见学生的阴险，简直是“五十步笑百步”——不，“百步笑五十步”了。可我们的老头智慧地反败为胜了：
我们的老头挺着肚子站在台上，便和蔼地笑着说了：“咱们作为学生，那该有什么容貌焦虑？有，那你就是有‘态度问题’了。咱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接着就稍微侧转大肚腩，抬了头，用睥睨的神情扫着学生，“要我说，你们该有的就是‘能力焦虑’，这年头竞争这么激烈，哪有人不为自己的能力焦虑的？”
看看，我们的老头，巧妙地将这败局扭转了，扬长避短，把这“容貌”的短“换”之以“能力”的“长”，最后反将这“焦虑”回赠给学生了！大抵学生也是自惭形秽，都笑了出来，于是我们的老头便心满意足地得了胜的踱出教室了
大抵是我们的老头太过于接近道家之理，学生们竟会有时忘记老头的重要性。但是正如阳光空气水一样，最重要的最常见，反而往往被忽视，终于有一天老头因事暂离，学生们才渐渐发觉出什么来。
这天物理课，等了一会，老头却没有来。却进来了一个肥头肥脑的大汉——据说他是老头的徒弟了——把教案一屁股墩在讲桌上，同时把自己墩在讲台上，用了一个与他的体型不太相称的、比较嘹亮但是很拖曳的声音讲：“你们班主任啊——家里老人身体不太好了，我来带一节课——”
紧接着胖子便上起课来了——其时是试题讲评——，可是小Y听着听着，脑袋发了沉，额头冒了汗，有点睡意又有点煎熬，在胖子冗长的声音里，他感觉讲台是变了一块灼热的石板，而胖子是变了一条胖头鱼，在石板上丝丝的冒热气，冗沉地拖曳地哀叫着——而它又不肯下去。
这石板不仅煎着着鱼，也灼着小Y的脸，使他的脑袋发起沉，额头冒起汗来了。
猛一激灵，小Y从跑操似的昏沉里醒了一下，突然地想起老头来。起初其实他也抱怨过老头的课无聊，没有互动，可是老头毕竟讲了三十年的物理了，他的经验有时候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而这胖子却只是机械地顺着教案一个题一个题地墩下去。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配合他那冗沉的发热的拖曳的声音，小P却突然地想念起老头来了——这是他不曾有过的。这时候他才明白老头的厉害，又抱怨起老头教徒弟的本领不甚高明——突然想起自己和这胖子大抵也算是师兄弟的同侪，于是额头上的热汗又成了冷汗。
两天后的晚新闻，当老头再次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大伙面前时，大家霎时间回应以热烈的掌声——放心，今天晚新闻可没有“容貌焦虑”了
（衡水中学王民雄老师2023年远足时学生偷拍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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