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里三点多钟的时候,我被梦里嘈杂的笑声吵醒。梦里的场景,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一次聚会,在一家饭店稍显局促的包厢中,灯光苍白刺眼,圆木桌面上杯盘狼藉,菜肴稀乱,地上的空酒瓶子横七竖八,一些没喝干净的底子溢了出来,淌出来的黄色液体散发出来阵阵酒气夹杂着呛人烟味弥散开来。我和钱青峰还有魏东,一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一手夹着烟,低着头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紧跟着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湖里慢慢漾开水纹。
我就这么大笑着醒来,渗出一身的腻汗,和身下的草席垫子粘在一起。屋外树叶窸窣虫鸣蛩吟,热风习习,全部湮灭在黑乎乎的夜色里。我翻了个身,企图把这个梦再接着做下去,但虽眠犹醒,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开灯熬鹰。看来梦境显然是在无端控制的前提下才可以随意延展。索性睡不着了,于是我坐起来,边抽烟边想事情。
我越想越清醒,捻灭的烟头也渐渐挤满了烟灰缸,烟灰扑簌簌地抖落在桌子上,整个屋子弥漫着诱人的烟味,不知不觉困意顿失,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我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太阳已经爬上楼顶,日头如火。我的胃胀的难受,翻江倒海。我好像真的喝了一夜的酒似的,泛酸的酒液如鲠在喉。
拨开晾在阳台绳子上的背心和秋裤,外面的阳光暖烘烘的泻进来,覆在我光溜溜的身上。
透过窗户向下望去,楼底下有几个小孩正穿着单排旱冰鞋在凹凸不平水泥地上利索的滑来滑去,颠过去后,掀起几片掉落在地上干瘪的黄树叶子。立在一旁的几个妇人指指点点,掩笑健谈。我披了件外衣,下了楼,路过时和这几个妇人颔首微笑。踱到院外,马路对面底商的水果摊子围了一群人正低着头挑拣梨和苹果,仿佛一堆烂掉的水果周围围了一圈苍蝇——生意兴隆。
我点着一支烟吸着,等摊子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差不多,走过去约了二斤苹果和一斤梨。
水果店老板和我寒暄了几句,这时他老婆隔着马路尖着嗓子向他喊赶紧买菜做饭,于是我和水果店老板嘻嘻呵呵的分了手。
兜着两袋水果,沿着马路路过一片正在拆迁的旧房子,路边内侧停着一辆漆色斑驳的起重车,四处灰尘弥漫,瓦砾遍地,经过此段路程的人纷纷掩面疾行。快速穿过这片尘烟之后,难免有些灰头土脸。不一会儿功夫,映入眼前的变成了一栋接着一栋高大的办公楼,鳞次栉比,内透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紧接着七拐八拐,拐进一个胡同接着进入另一个胡同。胡同两侧皆是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粉墙乌瓦。住家的外墙大概因年代久远稍显破败,被改造成酒店或者商店的外墙内饰都重新装修粉饰,而显得有棱有角。
我在一家门口立着两座小石狮子的房子前停了下来,门脸儿颇为窄小,虚掩着,推开木门径直走了进去。看见夏茹正手提着电饭锅的内鞘在水龙头前淘米。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里屋。
魏东正左手捏着放大镜,右手持着剪刀修吊篮。他看见我来了一点儿也不吃惊。
“吕宋岛的买卖谈成了?”
“是啊,还顺便去了‘山姆大叔’溜了一圈。”
“怎么着,是不是还培养了左手拿叉,右手拿刀的习惯?”
“那茹毛饮血的事儿咱能干吗?咱是谁啊,老祖宗教会咱使筷子咱得推广到全世界,得增光耀祖,光耀门楣,咱得度化老美怎么使筷子夹鸡蛋,咱得教化老美怎么吃熟牛肉。”
“那是,咱是谁啊,想当年越南佬多惧老美,还不是让咱给治服了。你说的对,但咱也不能干那一蹴而就的事儿,得让人缓缓,得循序渐进,起码也得让老美先从拿筷子夹鸡蛋饼开始学起,咱得有肚量。”
我和魏东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候夏茹招呼我和魏东吃饭。
“不能这么圈着了,该干点儿实事了,再这么杵着非变成处窝子不可。”
“那倒不至于,再怎么说当年咱也是走南闯北的主儿。可别让咱逮着机会,要是一不小心抄上了,飞黄腾达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听说毛亮最近又发了,丫整天满世界瞎溜达,怎么着也得比咱哥儿几个见多识广点。”
“得了吧,改革开放的春风都刮多少年了,内陆和港澳台同胞的思想觉悟都差不多了,你以为还能指望像前几年屯售BB机和盗版光盘磁带什么的当倒爷发财?”
“革命洪流涌急退,没准哪天又抡回来呢?”
“要不先这样,你小两口来趟环球旅行探探路子,要是实在因为经费欠缺搁到南半球,组织再派人接你们去。主要目的就是考察考察有什么现阶段适合投资发展的项目,你俩顺便还来蜜趟月旅游,正好借这机会损公肥私一把。”
“那感情好,别光说不练,倒是先来点儿初期经费呀。”夏茹摊出一只手掌嬉笑着说。
“跟组织刚开始谈钱就没劲了啊,组织什么时候亏待过个人?你们先攒着发票,等游到老美那要是实在不能给开中文发票,就让丫在上边儿印上‘佛绕么映拆那’,到时候回来组织一块儿给报销。”
“汪睿,你怎么还这德性。”夏茹咯咯地笑。
“要我说,你俩该起腻就接着起腻,动什么真格啊,一领证,得,俩人全掉沟里了吧。”
饭菜告罄。夏茹忙着收拾餐桌的碗筷,我和魏东闪在一边的沙发聊天。
“你猜我前几天碰着谁了?”魏东狡黠地眨着眼。
“谁?”
“琳琳,没想到吧?”
“哪个琳琳?”我的脑袋嗡了一下。
“咳,就那个,高琳琳。你这人,当初你跟人家那么腻歪,为了给人写封情书还模仿徐志摩,那热乎劲,那矫情劲,哎呦,现在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还有这事吗?这事毋庸置疑,你当时就跟中了邪似的,浑然不觉,拉都拉不出来。那叫一个起腻,反正在人前显得那叫一个甜蜜,如胶似漆怎么着也有粘度不够分开的时候吧,你俩愣是跟穿了一条裤子似的,跟连体婴儿似的,分都分不开。要不是上厕所的时候分男女你俩迫不得已分道扬镳,你俩没准还进一个坑呢。哥几个可都旁观者清着呢。”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像你这么自由散漫愤世嫉俗的人,怎么一涉及到这方面都一个德行。”
魏东禁不住站了起来,夸张的张牙舞爪的比划起来,我被他有模有样绘声绘色的表情逗乐了。
“你甭光顾着傻乐。我前几天碰着她,你猜怎么着了?”
“真是惊艳到我了。一身黑皮紧身衣,那身段,那气质,就跟中情局女特工似的,不过举手投足还能透出来点中国旧社会的大家闺秀。”
“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印象,好像当初是有这么一号人。”
“当时我正挑白菜,听见背后一女的跟商贩讨价还价,声音特清脆,我心说这谁啊,咱这片儿还有这天仙呢?扭过头来就瞅见了她。后来我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也认出了我,但显得有点尴尬,反正不太自然,好像在等人。”
“等谁?”
“怎么,还惦着你那旧情儿?想旧情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