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挺喜欢听阿喆唱歌的,尤其是像他这种到了晚上常驻在地铁口的街头艺人,总能给人带来一种漂泊未定的神秘感。地铁站里人头攒动,人们行色匆匆,来往路过的人顶多喵一眼或者递一抹微笑过去,在这快节奏的生活里,阿喆像是匿在滚滚洪流中的一块磐石不为所动,悠扬的歌声伴随着站厅的播报和人群间的谈笑声响彻周边。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下了班,裹在人流中盲目地踏上自动扶梯,行至中间,一阵嘈杂传进耳朵。下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身穿白色背心的小伙子在唱歌,只见他留了一头长发,一双赤脚趿着人字拖,肩头挎着吉他,扮相仿佛丁武,唱的却是李宗盛的《和自己赛跑的人》,这在杭州是很少见到的。歌声洋洋盈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可是少有人停住脚步,更不用说丢些零钱或是扫一下二维码以表支持。前些天我刚发了工资,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有几句歌词唱到我心坎里,我随即翻出钱包,没有零钞,犹豫了数秒,掏出一张百元红钞蹲下放进跟前的木匣子。我抬起头,瞥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马上恢复了神态,一旁的人看着我也有些诧异,有的还和身边认识的人交头接耳起来,似乎在说,一个坐地铁的都这么有钱?那天晚上,我一直听到他收摊儿结束,站厅已经人际寥落,到了最后只剩下我自己还在听,像是看完一场精彩的电影后意犹未尽仍坚持把最后的字幕看完。
他边收拾东西边说:“我叫阿喆,兄弟,你怎么称呼?”
我说:“我叫蔚飞。”
“哪个yu?百家姓还有这个?”
“蔚蓝的蔚,你听过燕云十六州里的蔚州吗?我的名儿就是从这儿来的。”
“哦,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笑着说:“不是真名,是笔名,就跟你们的艺名差不多。”
他停住了手,盯着我问:“你是作家?”
“谈不上,就是平时无聊的时候写一些东西。”
他爽朗地笑说道:“太谦虚了,嗬,没想到今儿晚认识一作家。说实在的,你这给的太多,太多了,你看别人都没怎么给,其实你不给也没事儿,免费听听歌儿多好。”
我被他的热情感染了,也笑着说:“这钱要是扔进演唱会,连个站票都捞不着,我这今天算是值了,瞧离你多近呢。”
他被我逗笑了:“你们这些当作家的就是会说话,急着回家还是?要不去喝两杯?我请。”
我抬腕儿看了一眼手表说:“太晚了,改天吧。”
“那行,改天约。”
“改天约。”
隔天下班尚早,天还没黑,我照旧一头扎进地铁站,一下去就看到了阿喆还在老地方。他正兴致盎然地唱着歌,看见我后点头微笑了一下。阿喆唱完一首歌后打着哈哈大声说:“不好意思各位,今天约了朋友,就先到这儿,明天继续,欢迎各位捧场。”
我和阿喆去了一间小酒吧,酒吧里灯光昏暗,镭射灯随着驻台歌手的歌声缓缓移动,这里的确是个谈心事的好去处。
“喝什么酒?”他把吉他和其他设备撂在一边,问我。
“我对这个没研究,你定。”
“看来你不常来酒吧。”
“第二次来。”我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大学的时候。”
“哟,有故事,细说说。”
这时服务员把酒端了上来,阿喆和我碰了一下酒瓶子:“今儿认识你真高兴,来,细说说,你呀,别嫌我八卦,我呀,就对这个感兴趣。”
我说:“没什么,那时候我刚失恋,刚进去一口气就灌了五瓶。”
他满眼真诚地看着我说:“我和你正好相反,我是因为谈恋爱第一次去的酒吧。”
我话头一转说:“说真的,我挺羡慕你们的。”
“什么?”
“街头艺术家啊。”
“狗屁!什么街头艺术家,要我说,这人呐,都是只能看到别人的好,对自个儿都视而不见。就拿你来说,一支笔写写世间冷暖,多好。”
我笑着呷了口酒说:“你是从‘798’来的吧?听你口音不像南方人。”
“这可让你给说着了,没错儿,我就是打北京过来的,一路南下,这不是想着开不成演唱会,这就相当于全国巡演了。”
我掏出两支烟,一支递给他:“我在北京呆过几年,去过‘798’,那儿什么都好,废弃工厂、涂鸦、画家、歌手、三线演员,简直艺术家的天堂。”
阿喆长长吐出一口烟说:“跟我一块儿来的还有挺多人,这样吧,你要是真喜欢,等哪天我攒一个局,你也来,聚一聚认识一下。”
我其实对陌生的聚会感到惶恐,一桌子不认识的人,能想象得到,每双眼睛都将盯着自己,这会令我很不自在,甚至惴惴不安。好在阿喆足够热情大方,打消了我一部分顾虑,更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是真想结交一些搞艺术的人,我总觉得他们相比其他行业的人更多一点纯粹和真诚。
喝完酒,我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有空就圈在屋里看会儿书发会儿呆。在一个和煦的周末,阿喆打来电话,受他邀约,我见到了这群有趣的人,起码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接触下来,也确实如此。席间,阿喆向我逐一介绍了众人,这里头,曾经从事过的工作五花八门,包括教师、导游、采购员、摩托车维修工、冷饮店服务员,每个人的性格也大相径庭,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在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内在东西将他们绑在一块儿。饭桌上很随意,没人劝酒,想喝就喝,喝不下了放下酒杯直接摆摆手就可以,也没人会说什么诸如不喝了这杯就是不给面子之类强人所难使人下不来台的话。原本还以为我的突然加入会成为聚会的焦点,后来才发现自己多虑了,简单地介绍过后(我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写小说),我的经历实在乏善可陈,每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很快融入进去,听着他们谈音乐、谈绘画、谈曾经走过一些有趣的地方,每一件趣事都在撩拨着我的血液,仿佛将要唤醒我幼年时仗剑天涯的梦。我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倾听者。
一个人端着酒杯略带微醺地凑过来:“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柯卫,听阿喆说你是作家,像你们是怎么写小说的?能谈谈吗?”
“好啊。”
柯卫是个画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个不入流的小画家。我呢?是一个不入流的小作家,或许是这种看似地位对等的关系,使我们之间有更多的话题。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到了最后,烟气填满了整个包厢,我们像是被包围在桑拿房里。
出来时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阿喆问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他们。我笑着说:“我有一刻差点儿脑袋发热想加入你们,冷静下来想想,还是舍不得抛家舍业。”他说:“你没结婚哪来的家?就算立业了不也是暂时的吗?”我只好说再想想。
说实在话,我还是没有勇气放弃现在的生活,哪怕它看起来是那么不尽人意。我想这应该是我和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吧。
大概两周后,我又接到阿喆电话,他问我在派出所有没有熟人,柯卫折进去了。我脑袋有点发懵,问是哪个柯卫?阿喆急着说前段时间还一起喝过酒,你忘了?快来快来。挂了电话,我把毛巾酘湿擦了把脸,这才想起来是谁。
刚一进警民联调室,就看到一对小情侣冲着坐在一旁椅子上的柯卫吼嚷,民警和阿喆插不上话,柯卫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是变态,我那是艺术。”
年轻民警大喊一声:“都安静,怎么回事?这里是派出所,要吵到外边吵去。”
屋里一下沉默了。
“你说说你们,本来没多点儿事,非得吵来吵去,尤其是你们。”民警瞪着小情侣。“他不就是画了你们吗?他都保证过了,这幅画不卖钱,画完送给你们。”
民警接着转过头对着柯卫又说:“还有你,大晚上盯着人家画什么?啊?”
年轻民警长长吐出一口气:“你们先商量吧,我的建议是最好你们双方协商解决,事情不大,记住,别再吵了。”说完背过身子出了屋。
阿喆大概和我说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我怎么办。我想了想,把那对小情侣拉到一边,聊了一会儿,小情侣气呼呼地拎起包走了。
“都谈妥了,没事儿,走吧。”
阿喆半信半疑:“这就谈好了?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答应给他们弄两张陈奕迅的演唱会门票。”
“嘿,我说呢。听说他的门票可不好搞到手,你上哪弄的?黄牛手里上万都买不了。”
“我有一朋友手里正好有几张,前几天还问我要不要。”
“那太好了,这次真得好好谢谢你,帮这么大忙。”
我上前轻轻拍了一下阿喆的胳膊说:“客气什么?咱们是朋友。”
阿喆扭过头对柯卫说:“我说你怎么连句话也不说。”
柯卫这才站起身子,走过来对我生硬地说:“这次真的感谢你,不过没必要惯着他们,我那是艺术。”说完独自夹着画板走了。
阿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就这样,哪儿都好,就是怪,哪都怪,你千万别介意,他不是冲你。”
我笑着说:“没事儿,没点儿特点还当不了艺术家呢。我啊,就乐意和你们打交道,起码没藏着掖着。”
阿喆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年轻民警进来了,摸着脑袋问:“怎么,事儿解决了?”
柯卫的事就这么了了。
梅雨时节到了,雨一天到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和阿喆还有柯卫一行人坐在西湖边喝着茶,杯里的热气升腾而上,抬眼望出去,遥山叠翠,远水澄清,湖面上泛起几只孤零零的游船。阿喆直夸西湖美,苏轼他老人家当年肯定也享受过这待遇,到了真要走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你们要走了?”我问。
“是啊,说好的全国巡演呢。”阿喆打趣道。
“怎么说走就走?这么突然,也不提前说一声。”
柯卫忽然说:“蔚飞,我给你画张相吧。”
阿喆笑着对我说:“我跟你说,在柯卫这儿,这可是最高待遇,一般人想要还轮不上呢。”
我调笑道:“也包括那对小情侣?”
柯卫尬笑着说:“那不一样,不一样。”
一群人嘻嘻哈哈都被逗乐了。
那天,我们直到天黑透才分别,告别仪式略显潦草。我捧着柯卫给我的画像独自走在林荫路上,月亮高悬,默然无声,伴着青灯冷湖,莫名感到孤寂。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他们像是一群不速之客,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生活,又突然抽身离开。后来,我又见到过很多街头歌手,唱摇滚的、唱乡村的、唱古典的,恍惚间,似乎他们每个人都是阿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