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伢子望过年，大人怕过年”。不知不觉自己活到了怕过年的年龄了。
人总是这般奇怪，越是往这边走，越爱追忆那边事。儿时过年的快乐总是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儿时，时间一滑进腊月，天寒地冻，时不时有一场鹅毛般大雪。父母开始忙起年来，接裁缝师傅做新衣、熏腊鱼肉、磨豆腐、炸油豆腐、炒花生、瓜子、红薯片，忙得不亦乐乎，到处飘香着年味。而我们几姊妹，就像我如今的娘一样，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等着过大年。
大年三十，娘早早起床，烧起一大盆炭火，屋里顿时暖和起来，混合着满屋的炭香味。父亲打开大门，放一挂千子鞭，算是开财门了。然后贴上自己亲笔写下的对联，喜气洋洋，年味十足。听到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我们几兄妹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新衣服，蹬上娘做的新棉鞋，叽叽叽喳喳闹开了，别提有多高兴。
近处，远处的鞭炮声彼此起彼伏，天空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还裹挟着幸福的味道。
父亲把挂在钩子上的竹篮子取下来，将里面装着的一箍箍大炮小炮拆开，分给我们，并每人发一根香，让我们玩炮去。只是嚷嚷着：“别把新衣弄坏了"。“好咧。”三兄妹一蹓烟跑了。姐姐大我们许多，自然不和我们玩炮。其实我也是不敢放炮，我的那些炮全被哥哥敷衍去了，我只能傻傻的跟在哥哥，弟弟后面听响。
我们家习惯中午过年。父亲讲究，年饭一般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后来长大了，才懂得人生哪来十全十美 ，只是一种美好的向往罢了。父亲爱喝酒。年饭，这酒当然少不了。父亲让我们每人陪他呡一小口，平时难得见这满脸的灿烂。吃完年饭，父亲习惯性从他口袋里掏出几張崭新的票子，有一元的，也有二元的，一一发给我们做压岁钱 ，并说上几句祝福的话及来年的希望，搞得文绉绉的。我们哪有心思听父亲讲这些，望着那几张票子，眼睛发出红光。
下午，父亲总爱带着我去大姑妈家拜年。父亲牵着我，走在那有着千百年历史的梅溪桥青石板路上。这个时候，街道行人稀少。父亲那咚咚的足音和着那往昔的故事飘荡在小巷里，悠长，悠长。
父亲岀生在月田的老山旮旯里。那本来就是一个贫瘠得连草都长不粗壮的地方。加之爷爷老实到树叶落下来怕把脑壳打破；奶奶呢，听说一世好强，可奈何命运不作主，总是病痛不断。听当地老人说，奶奶一年四季一双眼睛是“红缎子镶边”，痛。祖上留上的几块薄田今年卖一块，明年卖一块，就这样卖光了。父亲常说，他们几兄弟是饿大的。一年上头喝稀饭，最后连稀饭也是分着吃。
临近年关，是爷爷，奶奶最愁的日子。年咋过呀，那间漆黑，破旧的老屋除了从窗户里吹进的刺骨的风声，就是爷爷，奶奶的哀叹声。眉骨锁得老高，老高。
那口破旧的米缸早已见底，爷爷只好到处借米。拿一个袋子，低着头，倚着别人的门口，一站就是好久，迟迟不敢开口，也只差捏一根讨米棍了。往往借了米又不能如约偿还，才落了一个诨号“海说白”，也就这个诨号成了父亲一辈子的痛。
父亲说，大年三十还好，总有一天硬饭吃，也有奶奶不知咋变戏弄来的一碗肉，算是过了一个热闹年。几兄妹一年到头吃不上油水，过年这一餐把肚子吃坏，也就不奇怪了。这时奶奶总是烧一碗灶里的炭火汤，黑漆漆的，给孩子们喝了退油止泻。
过完三十，奶奶又开始给孩子们分稀饭吃。就这样，父亲几兄妹喝着稀饭一天天长大了。
父亲牵着我的手，回忆着那艰苦的岁月，不知不觉走到了姑妈家。记忆中，姑妈住在原二中后面的老县委家属住房里面。一栋栋平房，红砖青瓦，整齐划一。姑妈家住的是两个通间，简单的家具，布置得井井有条，干净利索，红木板铺地，走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有点像古时的绣楼，特别好看。姑妈皮肤白净，精致，生得漂亮，总是一个包菜头，像极了老演员田华。进了门，叫声：“姑父，姑妈拜年啦”，我就到一边玩去了。记忆中姑妈家总有吃不完东西，每次我都是左一荷包，又一荷包装得满满的。父亲，姑妈，姑父在一边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天色向晚，父亲起身告辞。姑妈从她那自己用毛线编织的钱包里掏出两元钱塞给我做压岁钱。我呢，看看父亲，又看看那绿色的票子，犹犹豫豫。直到父亲点头，才欣然收下这崭新的票子，心里一阵狂喜。
回家的路上，我对父亲说：“姑妈家条件那么好，要是多给我几元钱就好了，小气。”父亲听到，眼睛一瞪，声音高了八度，那满脸的笑顿时像被风吹散，吼道：“你姑妈养了我，冒得你姑妈就冒得我。”这一吼，吓得我如老鼠一样，窸窸窣窣 ，大气不敢出。我知道父亲视姑妈如母，如命。父亲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燃上，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圈在空中扩散，扩散，仿佛飘到了那遥远的过去。
姑妈大父亲七岁，是家里老大。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自然是没有进过学校门。可姑妈从小天资聪颖，丁点大挑花绣朵，做鞋织布，样样都行。十四岁那年，嫁给了邻村的姑父。姑父家算不上殷实，可有饭吃。嫁过去没两年，我奶奶死了，剩下爷爷带着三个尚未成年的子女度日，全靠大姑妈做鞋、织布，换几个钱支撑这个家。
渐渐地，父亲大了。姑妈想该送弟弟读点书，认几个字，不能像她一样成一个“睁眼瞎”。于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姑妈永远有纳不完的鞋底，织不完的布。直到一篮篮的鞋子，一匹匹的布提到南江桥换成钱，才送父亲进了学校门。
就这样父亲读了三年书。姑妈力不从心，我父亲不能读书了，让给我叔叔读。是啊，那年代，一双弱女子的手，一根细小的针，咋能挑起两兄弟的读书担子？
父亲嗜书如命。没书读一股脑子的情绪，也就懒得岀工，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外面有人叫到：“你奎哥回来”（姑妈）。父亲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走到地坪远远地迎接姑妈。从此，父亲白天仍下地干活了。晚上，父亲常常一个火把，走上七八里路，跑到板江的子爹那请教，求学。曲曲折折的山路，总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亮光，恰是这点星星的火把照亮了父亲的求学之路，也引着父亲走向了远方。
再后来，姑妈自己也走进了夜校，开始读书识字。并且走向工作岗位，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一晃几十年了，常常回忆着父亲的年味，我儿时的年味。
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如春，娘坐在阳光上，半眯着眼，享受着岁月静好。年越来越近，娘细数着每一个日子，如我们小时候数着过年的日子。想着我帮她买的红帽子，红花棉袄，红鞋子，还有哥买来的新衣服，不禁眉毛笑弯了，脸上开出了金灿灿的菊花。娘宛如一个小小孩，幸福满满地呼唤着“要过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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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1 15: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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