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特仑苏羊奶 于 2023-11-7 14:42 编辑
我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两件事情,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后来才明白,漫长的生活其实是一件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往往不是很用心记忆的片段恰恰能够在脑袋里留下很深的印记,就像有着四个“圈”的黑色汽车和电视机中任贤齐“痛苦”的歌声;而那些着重记忆的东西往往却随着琐碎的日子烟消云散不留痕迹,就像下过苦功死记硬背过的《出师表》和《过秦论》。
后来,我爸经常随着这个香港的分公司被派到外地出差,全国各地的跑,再到后来,是国内国外的跑。每次回家他都会带回来闻所未闻的不同口味儿的面包和水果,另外还有一些新鲜的小玩意。所以他每次出差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因为回来的时候我会更高兴。
有一次他出差,很长时间都没回家。他回来的时候,是在一天夜里,大概十一点多钟。我在里屋听到他断断续续长吁短叹的声音,就兴奋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到他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好像好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觉。但是他一看到我,还是一下子兴奋的把我抱了起来,坐在沙发上两条腿夹住我,接着从旅行包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摞钱币排在手掌,仿佛孔乙己在酒馆里吃完酒后在手心里潇洒地排出九文大钱一样。
“这是什么?”我好奇的问。
“你瞅瞅。”
我低下头仔细看了起来,是八枚外国的硬币,黄白相间。但是具体是哪几个国家的,我实在看不出来。
接着他便兴致勃勃地和我讲述起他在国外的所见所闻,边说又边掏出一摞装封在牛皮色纸袋里的照片,好像是用来证实他的这些所见所闻的真实性和不容置疑。一张照片一段经历,或者一张照片几个故事。
以至于在那个夜黑风不高的晚上以及之后的很多个晚上,我总是保持着一种虔诚的态度端坐一旁聆听着我爸周而复始滔滔不绝的国外经历。这些新鲜的经历和新鲜的事物对于当时未经世事的我来说确确实实可以说的上是瞠目结舌,而我也的确长时间表现出一副饥渴未餐的模样。在那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会把这些事迹作为炫耀的资本向旁人闲聊时吹嘘,在他们的眼睛中快速捕获不为察觉的艳羡一直是那一段时间里最为快乐的事情。
再到后来,我爸的倾诉对象便渐渐不满足于我一人,于是迅速扩展到了周围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人,像清水从水渠中混合其它杂质蔓延到庄稼地里一样润物细无声。
等到了最后,我已经能够将那些耳熟能详的叙述归结为三点:在渥太华的一家大杂院似的混合旅馆一大早起床就会大喊“monkey”呼唤一个长得瘦弱的酷似猴子的小孩,然后再到饮料机里拿一罐冰镇的CocaCola;如何机智地躲避在巴西遇到的三个小偷;在智利的农场怎样和一个肤色不一语言不通的乡巴佬坐在拖拉机上兴致颇浓的聊上一路。
而那些被长途跋涉从异国他乡带回来的八枚硬币,仿佛是在战场中身经百仗战功赫赫的将军们胸前被授予佩戴的荣誉勋章,让我爸在之后寡而无味波澜不惊的岁月里光芒万丈。稍感遗憾的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搬家之后,那些硬币其中的几枚不慎遗失,好像是在历经战火之后走失的人群,让人唏嘘嗟叹倍感惋惜。直到那些在国外拍摄的照片辗转了好几个新旧相册逐渐被遗忘时,我爸也渐渐的将这一段可以说是比较难忘的经历封存在深久的记忆之中,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如果没有话头挑起就会一直闭口不谈。
那些不知道是否被我爸有夸大成分的国外经历可以说在很大的程度上都给当时幼小心灵的我造成很大的影响力,潜移默化的使深藏在我脑中原本根深蒂固的安土重迁的想法变成浮风浪蝶,让我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时候就无形之中拓宽了眼界。甚至我有想象过自己将来长大以后一定要走遍千山万水,将自己走过的路和历经过的故事在每一个夜晚讲述给儿女,然后再把照过的相片拿给他们来看,用来进一步确信他们的老爸绝对不是信口雌黄。于是怎样将自己的经历变得更加繁复,在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人生的首要目标。
直到现在,我对自己当时看似幼稚的想法没有一丁点嗤之以鼻的意思,尽管之后差强人意的阅历积累看起来远远达不到初衷,可在当时的这一想法的确让我扣人心弦浑身震颤。
再之后,我爸所在的那家公司因为考虑苹果在我们这一带每年的收成并不算太好,那个香港的老板于是就把公司关了,我听说剩下的钱用来投资了农家乐。也是从那之后,我再也不能出入各种苹果园子:青苹果园子、红苹果园子、小苹果园子、大苹果园子。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的黄昏,我独自坐在杭州一家“胡桃里”的角落里,玻璃舞台上的女歌手挎着吉他,一条腿耷拉在地上,慵懒地坐在高脚凳子上声线浅浅地低吟着许巍的《秋海》。
酒吧里轻微的觥筹交错的声音一下子停了,镭射灯缓缓的经过每个人的脸庞,或明或暗,或红或紫。随后缓缓的经过手中棱角分明的玻璃酒杯,散射出来的光让我有些眩晕。我承认我享受这种感觉,它让我感到浑身舒畅。
我的那些温暖的记忆如同女歌手声线浅浅的《秋海》,又如同缓缓掠过的镭射灯,从我的脑海里慢慢的溢出。我无比享受,仿佛有着多年前在夏启田课堂上侧身低头偷吃果冻的小孩般的窃喜。
接着我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
拨通了张国强的电话。一阵“嘟嘟”的声音过后,被挂断了。不一会又打了回来,我接起了电话。
“我想你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发神经了?我这正上班呢。”
“没事,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闲的慌吧。行了,要是真没事我先挂了。你自个接着伤春悲秋吧。”
我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收到的回复和张国强如出一辙。
最后我拨通了唐晓菲的电话。我把同样的话说给了她听。她那停了好大一会,才说:“我结婚了。”
“我知道。我没说这个,我是说,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你怎么了?你喝醉了吗?你在哪?”
“我喝了一点,没醉。在杭州。”